本文灵感来源于歌曲《月亮的价格是九镑十五便士》,建议配合阅读,另外也请你听另一首歌《百分之一的长旅》
九镑十五便士
九镑十五便士,是月亮的标价。 ——题记
不知从何时起,校园中总是会流传着一切奇特又诡异的故事,无论是通向天台的楼梯数量,雕像到底看向了何方,还有据说在夜晚会留着血水的洗手池,都充满着一种奇特的民俗和想象的魅力。因为熟悉的校园中总有些地方,是大多数人未曾去过的,而未知就是如此魅力无穷。
这些谜团里,有一个冷门,却又被人们总是无意中提起又孜孜不倦的猜测的东西。那就是,学校楼顶的那个大圆球是什么?
它们就像是那些迷雾中挂在天空中隐约的灯塔,仿佛从船还未出现时就在那里,随着船舶来来去去,它们依旧在天空伫立,只是在记忆中还想被时间蒙上了一层与现实相隔的薄纱。
这样的讨论贯穿了整个互联网兴起的时代,从十多年前的天涯和贴吧,到如今的B站和知乎,人们总是无意中提起它,那个早已被察觉却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的圆球,还以为是什么领导的特殊装饰癖好或者水塔。不过稍微认真去了解一下就会得到答案,这个圆球建筑竟然是天文台?
得到这个答案时,我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幻感,在应试教育严重的今天,学生的时间被作业和考试裹挟的中国,却在大多数的学校顶端有着一个天文台,而这样的存在,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。
至于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,在贴吧中也有诸多科普,不过这些科普的故事都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戛然而止。
当时间回到2001年时,对大多数的中国学生来说,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,因为素质教育改革来了。当领导们发现老式的应试教育逐渐开始与时代脱节,学生学到的东西死板又跟不上时代的发展甚至无益于工作。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,便掀起了一场名为素质教育的改革的热潮,意图让学生走出死记硬背的知识,获得全面的培养。
而正是在这场改革中,对于省示范中学的评选多了一个要求——要有一个天文台。正因如此许多学校都在那个时候建起了这个无人知晓的圆球建筑。
但是,又真的有人用过这个天文台吗?
对于这个问题,我相信大部分人心中都有一个定论,而当我找到了深圳天文学会在2018年的一篇采访中也证实了这个结论,绝大多数的学校的天文台,其实早已报废。些圆形建筑的顶部,是可转动的半圆壳体,而且有两扇观测用的活动天窗,半年不用就可能会因为生锈无法运转,像大多数学校的一连十多年没使用过,那就更难恢复了。他们在开展的一系列科普活动中,发现这些用于观测的天文台基本都落满了灰尘再也无法使用。
如果说,仅仅是报废和无法使用会让人心生遗憾,而随着我更多的挖下去才发现,其实大多数学校的天文台都是假的,学校只是留下了一个实心的球体,用来通过省示范学校的评选,就像是星级酒店的评选一定需要一个游泳池一样。
神秘的天文台,仿佛一个怪谈,它的内部就如同一个迷,在这二十年间里,不断有人试图探寻其中的真相,比起探索银河这个近在咫尺的黑洞更拨动着少年们的心弦。那些十多年前发帖自称溜进过天文台的人,如今也早已不再是学生。
他们有的说那就是个水泥球体掏了个洞;有人说那里是被老师带去教育问题学生的地方;当然不论何时,我们都知道会有这样的传言,神秘的天文台,头顶着银河的地方是情侣们幽会的圣地。仿佛它遥远的神秘感和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心中的某处幻想吻合,于是星空成为了迎合这种想象中最美丽的意向。
不过现实总是没有想象中那样戏剧性的故事,有人在2015年发帖说自己热爱着天文,自打入学后就期待着学校宣传的天文台落成却一直没有完工的消息,而当他最终按耐不住期待翻墙而入时,却失望的发现,里面没有灿烂的银河和皎洁的明月,只有一片狼藉连建筑废料都只有最基础的碎片。他失落的记录着眼前的一切“满地的碎玻璃,破碎的门窗和漂浮着的水藻”,这一切都让他震惊且痛心。
在这一刻,现实的引力最终还是扯落了少年心中的满天星辰。
不过值得庆幸的时,也有少数学校真的在使用天文台,老师也会在中秋带着学生们去看月亮,不过因为生疏,得一起捣鼓很久才能看清景象,与38万公里外的天体见面,这些努力也许都是值得的。
在今日的天文吧和知乎里,仍旧有许多天文爱好者们试图争取天文台的使用权。他们有的能成功,甚至获得学校的特批活动基金;但是更多的则是失败,因为这是一个竞争残酷,需要全力以赴“杀死”你最亲近的朋友们的名为“高考”的死亡游戏。
在寻找着资料时,我无意中翻到了知乎的一个提问,他拍摄了一段天文台内的录像,晃动的镜头里,只有孤零零的脚步声在潮湿肮脏的地面和陈旧的墙壁间碰撞回响,布满锈迹的硕大望远镜,以及连着的十多年前的显像管显示器。没有人回复这个问题,但是我想如果一切都如天文学会所说,这位充满期待的少年应该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再恢复天文台的使用了。
写到这里,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梦幻的故事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,一个90年代宇宙探索杂志的主编,一直相信外星人的存在。多年后,他成了一个妻离女亡的孤独中年人,嘴里总念叨着宇宙背景辐射和超新星爆炸,在他人眼中,他只是一个小丑和疯子。然后有一天,这个孤独的疯子,决定追寻线索,去偏远的乡村探求外星人接触的证据。
电影中,有许多对90年代至千禧年中国太空潮的致敬,就是那个让中小学楼顶出现天文台的时代。那是一个我们刚把神舟五号送进太空的时代,在民间,科学与伪科学同时绽放。《奥秘》《世界未解之谜》这样的杂志销量奇高,总是用外星人做封面,一边科普,一边传授不靠谱的故事,让年轻人对百慕大三角、水晶头骨背后的外星文明着迷不已,相信可以通过望远镜看到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,总有一天,我们会找到地外生命。
而正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,神秘主义和科普交融的千禧年充满了对星空探索的民间热潮。那时的中国的航天技术远逊于今日,虽然在推行社会科普,但同时许多人又着迷于神秘主义。
不过我也无意于去求索于那些伪科学的故事,反倒是这部电影的男主用其一生为我们讨论的另一个故事:那些被柴米油盐所困的普通人们,能探索宇宙的广袤吗?而这又让我想到了那些在夜色中静静伫立的天文台。
抛开一切名为科幻的滤镜,实际上这位中年人也不过是民科罢了。他没有好的器械,也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科学培训,就如同所有那些学校楼顶的天文台一样,当它们落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远离宇宙了。因为真正的天文台是不能建在市区的,城市一刻不停的光污染早已遮住了宇宙的闪烁。
1994年,随着一场大地震,洛杉矶陷入了停电,人们惊讶的发现一片漆黑中,头顶的银河显露了出来,一些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的人,甚至在惊恐中选择了报警。事实上银河一直就在我们的头顶,但是名为生活的强光遮蔽了它,使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不会见到其相貌。而这些在城市眺望的天文台也无法看透这刺眼炫目的光,就像那些偷偷潜入尘封的天文台的学生们一样,他们在那时也未能穿透人生的竞争逻辑,于是理想最终被遗弃在尘世的角落里。

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的男主,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那些满是伪科学的科普杂志属于那个时代;学校楼顶,没有实用价值的天文台同样属于那个时代。
可这部电影并不是在嘲弄一位民科,它向我们展示的是:他成为民科,不是由于自身的愚昧,而是环境的限制,使他哪怕拼尽全力,也只能成为一个落后时代的民科。可假如他生活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下,同样的求知欲,却可能把他变成真正的天文学家。
时代在进步,但不是所有推动进步的人,都能跟上它的步伐,他们会被甩在身后,停留在那一抹原点,被遗忘嘲笑。就像我们如今不断笑话百慕大三角的秘密都是瞎扯,《奥秘》里苏联孵化恐龙蛋的故事太过荒唐一样。某种意义上来说,中小学楼顶那些不会有人使用,其实也没多少实用性的天文台,也是一件荒唐的事。
然而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之所以打动这么多人,恐怕就是因为最后,它依旧决定让整个宇宙为那位失败的小丑闪烁。
这种安排是一种致敬,献给男主的人生中,那未能蜕化成蝶的探索精神;这是一场诗意盎然的献礼,不止属于男主,也属于那个荒诞而勇敢的时代。
在最平凡的生活中,追寻最广袤的宇宙——这是写在那个时代下的一个注脚。一种同源的理想,让千禧年前后,人们决定在一所所中小学楼顶,建起天文台;当时,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,有一天能触到宇宙,这不是那么不着实际的事。在很多千禧年的东西上,都能找到与这些天文台一脉相承的内核。
时至今日,素质教育本身也沦为了笑柄,但是在我看到的那些资料里,农村小学,偏远地区真正的上过了航模课,还有着科学课做过各种实验的录像,放学有着各种社团可以参加,而城里的小学机器人课,无人机课。那些现在没有的东西,至少曾经存在过,那时候就像一座座用最简陋的玻璃片建起的天文台一样,望着远方。
但是一个时代总是有一个时代的遗憾,社会也越来越无法接受这样的教育,慢慢的一个浩大的时代离去又退回了应试教育,一座座望向宇宙的天文台开始荒废,宇宙终究是一场幻梦,试卷遮住了镜头,汗水和泪水锈蚀了滑轨,天文台不再运转了,孩子们也不再期待繁星了。
再往后,那些神秘的球体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有空空的外壳,没有人好奇它怎么用,它成为了一种精神幻想,成为了一个谜,最后,它成了传说,成了经历过那个时代但还未忘却的人口中的传说,来满足现在孩子们的猎奇欲望。
于是一段历史止步,一片墓碑林立。这一切就像是一群愚人,将煮熟的种子埋在土地里,期待着梦里金黄璀璨的秋收。
其实我无意去揣测什么,到底有多少经费进了谁的口袋,又有多少孩子被认为毁于一旦,但是我依旧保持着理想主义者的幻想,我想当年的那些教育改革者们,也许就和这个民科一样,在那个先进又落后的时代里,他们也许真的怀揣着一种虚无飘渺的梦想,期待着能干成些什么吧。
当我们将望向天空的目光收回,河北有学校为了让学生专心学习,强制理发,女生的发型必须短到吧友都看不下去的地步;知名大厂的学生,在高考备战演说时喊到干呕,太过魔怔,被大家广泛观摩;随手一搜,就能看到家长说孩子从6点开始,一路学习到晚上10点,一周持续六天甚至七天。而当小孩受不了,课间在桌上睡着时,他们便心急地抱怨怎能这样,现在正是学习的大好时光,毕竟这些对受害者而言丧心病狂的日子,在未来的某天都会在赢家的采访里被写成慷慨激昂的样子。
其实我早就明白教育问题的根源,从来不是教育本身,这是个难以改变的悲伤事实,在每个国家都是如此。
而那些在夜色中沉默的天文台,早已是一个时代的泡影,变得和冷战之后的太空一样难以触及。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事,我们明明处于一个自身航空技术飞速发展、人才辈出、科技水平远非昔日可比的时代,然而那些充满着超脱和飞扬的思想却没有蜕化成蝶,而是留在了朦胧荒诞的过去。
在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中总是反复描写广告牌上的一双眼睛,这双眼睛就如同一个冰冷的观察者,看着所有的腐烂和自私,在纸醉金迷与享乐中变成钝刀,割下悲剧的碎片。有时我觉得,这些天文台,也仿佛一个象征,在被遗忘的角落里,接近天空的地方,一边仰望着夜色深沉时的星空,一边俯望着白昼明媚时的人间。
我们总是尽可能的诗意的去描写科学,比如电视机的雪花是来自宇宙诞生时的微波背景辐射;组成我们的物质、所有比铁更重的元素,则都来自超新星的爆发,所以我们来自遥远又古老星尘,被名为奇迹的残骸包裹……
你也可能听过,可观测宇宙的直径有930亿光年,而宇宙的年龄为138亿年。与之相比,人类的可行动面积只有1.5亿平方千米,年龄只有600万岁。但人类从意识到宇宙的寿命有限,到推断出其可靠年龄,只花了200年,在这200年里,人类掌控了电力,学会了核裂变,创造了互联网,把钢铁送上蓝天……
我听过所有这些令人动容的故事,那些人类群星闪耀时的璀璨岁月,但是看着那些废弃天文台,所有这些,又和我们,真的有关吗?
学校的天文台我从来没进去过,我申请过,老师也没有骗我们,她很诚实的说:“那是天文台,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,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用了,所以你们回去吧”。
穿过教学楼的走廊时,我不止一次的回头看着在深邃黑暗中通向星空的楼道,那里大门紧闭,我才在布满锈迹的门上看见,原来上书四个大字“此路不通”。
在之后的很多年里,我一直重复的踏入同一个噩梦中,同一批考场,同样的面庞,还有千篇一律的角斗场。我却不想,践踏任何人的梦想,被夺去的权利和希望并不在彼此手上,但被夺去了一切的人却被迫刀剑相向……
无数次的惶恐和梦中的惊醒,然而我抬起头时却发现,月亮早已消失在天亮。
那些名为范进中举的念想,不过是黄粱一梦,南柯一场。
后记
从某种角度来讲,我们的教育也许是全世界最成功的,毕竟每个学生都会思考活着的意义。但是谁又能告诉我蜉蝣一般的人生,又该如何度过?我又能否带着理想中书本里那嘹亮的宣言,将枯木撼落?
当我无数次抬头仰望星空时,总是想起还有一颗二等星从这片荒原跃入夜空,观测裙映着阳光,照耀山水万重。在这短暂的五十年里,那首地上的人早已抛弃的歌,天上的她是否依旧孤独的唱着?
那时候人们总是怀疑,在这样一个积弱积贫,连工业化都才刚起步的国家,探索星空又有何意义?
我无法回答,因为文明的一千年很近,但是眼前的五十年很远。我只能依旧如孩童一般无数次的抬起头,仰望那看不见的星光,盼着红日在合成乐的旋律中升起,期待在嘈杂的电波中,仍有远方传来的过期童话。
你说,为什么探索本身就不能是意义呢?

作者注
本文写于 2024年10月